個人好像蠻好呀，他想。

當然他也並不曉得，終有一天，自己將為他在晝夜不舍的漫長歲月裏，報之以無藥可救的極盡溫柔。

周澤楷誤會了江波濤的意思。

他以為他看著他的槍，是想和他打一架。所有人都想和嶄新的天下之盟第一人打架，他們管這個叫討教、切磋、過過招。在周澤楷眼裏，統統是打架。

總是打贏很煩，想打輸又不那麽容易，所以沒什麽意思。

但是那些輸給他的人，似乎還很開心的樣子。

所以周澤楷在最常說的“嗯”之外，又學會了一個“不”。

不過他覺得，如果江波濤想要，他願意陪他打一架。

就算是報答他替自己搔了下頦——不，是解開了冠子纓穗的死結。

指尖點了點佩槍，他問，“走？”

江波濤退了半步，清風撲面而來，滿庭落花如笑，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音，或是會錯了意，“呃？”

周澤楷卻進了一步，眼睛閃閃發亮，是一種少見的熱忱天真，他笑了，“打？”

江波濤不想和他打，雖然被那樣一雙眼睛執著地看著，他所擅長的拒絕或閃避，都變成極困難的一件事。

他還是搖了頭，“不打。”然後補償給失望的眼神一個力求和氣的笑容，“我功夫很差。”

漆黑瞳孔迅速又燃如黑曜，亮如疾星，“……我教。”

……就不該多這個嘴！

江波濤無話可說，頂著一群同輩的眼刀給宗主大人拉走了。

怕被方明華念，周澤楷帶他去了後園，自己獨居的小院。

院後有一山紅楓，飛瀑銀溪。院裏有醉客的花，留人的柳，篩風的竹，盛月的池，小樓一夜聽春雨。

江波濤覺得，一身仙氣的周澤楷住這兒，簡直再般配不過。

他一回頭，漂亮得神仙一樣的宗主大人正眼巴巴用力抿著嘴，遞給他一把劍。

江波濤本能接了來，然後才想起，咦，他怎麽知道我是用劍的？

開打十幾招之後，江波濤的劍飛到了樓頂上。

周澤楷掠上去替他撿下來，捧來還他。

江波濤憂傷地表示，謝謝宗主大人，我們還是不要鬧了。

他翩然一揖，禮數周全地躬身告退。

剛走到院門，身後勁風如刺，斜挑而來，快到不及反應，江波濤本能握緊那柄尋常的劍，旋身一個格擋，槍尖戳上劍鋒，力道之強不可言喻，抵著他的劍，順勢也將他整個人抵得斜斜退出幾尺，砰然撞在門上。

晶亮瞳孔與韶秀眉目都近在咫尺，江波濤頭一遭意識到，美麗是有壓迫感的，當然這取決於擁有者的強大和平靜。

周澤楷兩點都占全了。

他靜靜註視著江波濤，目光飄了飄，眼神裏有一點疑問一點不安，然後淡淡洇成一線細不可見的抑郁。

江波濤動一動嘴唇，想說什麽，終究沒說。

周澤楷收槍，從他手裏取過長劍擲於地，劍鋒已有裂紋。

江波濤收縮了一下身體，兩瓣蝴蝶骨在木門上撞得微痛，但比起心裏一片寒意，並不算什麽。

他靜靜看著周澤楷。

以輪回宗主武功，試出他來路功底，憑這一招已經夠了。帶藝投師沒什麽要緊，隱瞞真實來歷，卻難算君子所為。

哪一年榮耀碑前天下之盟，奪冠者不是眾矢之的？

各門各派花空心思派點探子進來，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兒，不過謀一個知己知彼，並非貨真價實的算計。故此派出去的大都是半桶水的年輕子弟，行走江湖剛慣，嘻嘻哈哈只當結業實習，不察覺便心安理得地臥著底，便被發現也算不得什麽，至多逐出門派回歸本家了事。

可周澤楷用那種表情難以言喻地看著他，眼神裏細碎憂悒，沒令人感覺壓抑，是灑上新橙一點鹽，芳香清甜。

周澤楷不愛講話，卻有足夠的通透，江湖中這些勾心鬥角的把戲，顯然他都有聽過，並不糾結。

但他深深看著自己時，江波濤無端有了種負疚感。

像答應一朵花要來看它盛開，結果晚了整整一個春天。

他咳了一聲想說點什麽，被周澤楷搶了先，“教你？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劍。”他側頭想了會兒，“魔劍士？”

“……嗯。”江波濤看著他，“你剛才說什麽？”

“我教，”周澤楷沈默了一下，“……不太熟。長老也教。”

江波濤怔怔看了他半天，似乎想說什麽，最後還是極淡地苦笑一下，“沒有這個必要吧……”

隨後那雙眼陡然黯淡下來的瞬間，讓江波濤覺得自己大概一不小心耽誤了那朵花一百年。

這樣對一朵花實在太殘忍了。

何況江波濤是個重感情的好青年。

夏天的時候他們去山上清溪摸魚。

魚沒有真的摸到，不過輪回宗主摸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魚。

瑩白雙宮綢袍子攤在茵草上，染了綠沈沈的影子，透著一股新鮮草香，周澤楷愉快地蜷成一團，肆無忌憚滾亂了頭發。

他肆無忌憚的理由就坐在他身邊，用一根樹枝在溪邊濕潤泥土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，“我是賀武門下弟子。”

周澤楷努力想了一下，對這個名字點點頭，沒什麽反應，樂呵呵爬起來搶他手裏的樹枝，在地上畫了兩個字。

輪回。

你是輪回門下弟子。

“在這兒，不走。”

他註視著江波濤，視線裏滿滿坦然的喜氣洋洋，心滿意足。

有時江波濤會覺得他這樣的歡喜叫人難過心酸，他從不知道，太易滿足竟是這樣令人心裏發疼的一回事。

他知道周澤楷信任他，或者比信任更多一些，他依戀他。所有人都看出來，導致方明華把他調了去內堂，名為替門主料理內務，實則那鬼精鬼靈的年輕大總管瞧了他半晌，才輕輕笑說，小周太好懂了，是不是。

語不涉威脅，鋒芒已生。

江波濤不動聲色，只是笑，門主素性無邪，有赤子之心。

他替他處理的第一件內務，就是梳順了頭發。

方明華把江波濤全須全尾地呈上來，周澤楷很開心，開心到那天下午多練了一個時辰的輕功，鬢角都吹得蓬蓬的。方明華冷眼旁觀，覺得他這樣鼻子前吊著根江姓胡蘿蔔持之以恒，將王傑希從輕功至尊的位子上踢下去怕也指日可待。

偏巧那日藍溪閣遣使而來，急訊容稟，等不得。這會兒再召侍女過來打理已來不及，又不肯在外人前失儀。方明華隨手一指，“小江你替他理理，快點兒。”匆匆便走了。

周澤楷就眨巴著眼睛過來，自覺找了只石鼓背身坐下。

江波濤也不知自己是氣得想樂，還是樂得有氣。

何以這樣蹬鼻子上臉啊，槍王大人。

他替他松了發綹，又沒帶發梳，十指自漆黑發絲穿過，入手如清涼雲水，一段情深，習習化入指尖。

空手抿緊雙鬢很費了點功夫，周澤楷大概也覺出來，回頭沖他笑，略不好意思，又夾了些得意。江波濤恨得牙齒作癢，戴紗冠時便悄悄俯身，忽地在他耳廓上呵了口氣。

周澤楷猝不及防，癢得整個人縮緊了向後一掙，一頭紮在江波濤胸口。

暮色四垂，緋雲斜飛。

草深處鈴蟲低鳴，襯得靜更靜了。

紗冠兒滑到地上，立著的人被抓緊了衣襟，慢慢拖到坐著的人懷裏。發軟的手攏不住長發，挽好的髻松落成滿肩墨色，一瀉如瀑。

愛如湧泉。

江波濤想，啊，多麽糟糕。

他這樣喜歡他呢。

那天周澤楷對他說：“不走。”眼裏光彩既亮且暖。

江波濤別開臉去看身邊淙淙山溪水，日頭曬燙了清冽漣漪，一下下晶瑩閃爍，沒半點浮塵。

於是他說：“嗯。”伸手摸了摸周澤楷的頭，覺出掌心下極微弱地一拱，熱乎乎一頭濃發就貼緊上來，他忍不住插進手指，溫柔地搔了又搔，知道周澤楷此刻正半閉著眼，鼻尖都窸窸窣窣翹了起來，一臉舒服。

江波濤想，小周大概不知道，一個嗯字，和一個“是”或者“好”字，其實沒太多親戚。

然後他就趁著周澤楷與長老議事時溜了，門人都知道他是宗主貼身的伴兒，並不曾阻問，江波濤就這樣順順利利離了輪回。

一騎絕塵，少年帶劍，夙夜兼程。

他回到賀武時，恰是中秋月圓。

所有人都有點意外，同時也不太意外。江波濤大概是這一撥臥底中成績最好的，幾個月混到輪回宗主身邊，出則同行入則……不，天啊，江波濤絕望地想，他只是幫他梳過幾回頭發。

周澤楷不喜歡女孩子服侍，原因非常簡單，她們總是偷他梳落的發，拿去編了相思結，倘若不夠，偶爾裝作不小心扯幾根下來。

何況，梨花妝鏡裏臉紅頭脹又學不懂發惱的周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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